[臺灣日報] 暴衝!薩德侯爵

⊙ 盧郁佳
2004/07/20

編案:
情色書寫祖師爺薩德侯爵的千古奇書《索多瑪一百二十天》,是一本具有哥德色彩、超現實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觀的性虐待百科全書,其自由揮灑的程度,被法國批評家羅蘭巴特拿來和《追憶逝水年華》的普魯斯特相提並論,並認為薩德與普魯斯特兩者各自站在法國文學的兩個極端。

《索多瑪一百二十天》手稿曾經消失了一百五十年,其出土過程就像傳奇小說。在兩百一十九年之後,華人世界終於可以讀到這本曠世巨著的中譯本。在台灣的出版市場即將為本書舉行新書發表會、座談會及小論文研討會之際,本刊特邀請盧郁佳為您導讀,概覽此作之形貌與精髓。

漫畫《幽遊白書》中,有一捲禁忌的錄影帶〈黑之章〉,濃縮剪輯了所有惡行,連正義先鋒看了也徹底幻滅,同意人類只配當妖魔的糧食。邪惡的歷史,向來是被封印的秘密、禁忌的地下知識。而薩德侯爵的小說《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看來就像是以製作〈黑之章〉為目標而寫成的。

這本暴走近六百頁還扯不完的故事,描述四名權貴在封閉城堡裡淫人妻女的四個月狂歡,他們抱著科學精神,就每種施虐方式竭盡其能,並設法做到無一遺漏。於是,它成了一部明朗嬉笑、毫無悔意的犯罪文學。首先,科學是不問道德動機的,只講究過程的精密。為準備最適於惡虐的舞台,薩德替性奴隸詳擬了一份內外場服務守則,宛如麥當勞聖經,條縷詳陳,設想了千百種不慎冒犯顧客的可能,極其周密地防範。而接下來的荒淫案例,照樣是連篇累牘下操作型定義,看到後來會恍惚以為自己是個疲憊的探員在翻查警局筆錄。這種東西根本沒辦法誘人犯罪,為什麼會被禁呢?你可以攻擊政府查禁想像力,但他們也可能是在查禁真相。

隨著這部小說,我們得以回憶人權的史前史,模擬悲慘時代的紀實。《令人戰慄的格林童話》、《一千零一夜》充斥異色血腥,但在它們所關涉的歷史時空中,都是某種日常現實。當時修院是慘無人道的妓院,女僕就是家中待命的免費妓女,喬治‧維加萊洛《性侵犯的歷史》記述,

王朝時代的法國允許暴力就像寬容性侵犯,一切可以透過賠償金或賄賂抹消。而薩德正是成長於這樣的貴族之家與修道院,還蹲了一輩子大牢。

只是他並不以受害者的姿態控訴,反倒從迫害者的角度大肆發揮。你很可以學日後那些革命家,把薩德善意曲解為控訴者,批判當權者有如書中惡霸貴族,讓薩德當場淪為社會清流(當我說「麥當勞聖經」時,顯然譏諷的不是薩德,而是麥當勞無人性的教條管理)。如何馴服異端?過去我們查禁它,它卻流傳越廣;後來我們學乖了,僅是解釋它,讓它死於扭曲。《索多瑪一百二十天》書中貴族滑稽的惡行,確實很明顯會引致讀者反感。微妙之處在於,他是如此投入於設計每樁虐待,以致你搞不清他是反對或支持。

每種暴力都有其政治說服的目的。這部小說是鼓吹虐童的文宣,或反諷權力的寓言?他認同哪一方?薩德是為過激言論受難的政治犯,或該死的性變態現行犯?有可能他都不全是。

但是很可能,性變態就是一種政治犯。

他的小說是監獄中發展出來的復仇幻想,也是真實施虐的產物。它宣揚惡虐之樂,從中展示人類的特殊構造,犯罪與快感夾著上升曲線一飛沖天。性虐待是性或暴力?薩德非常清楚顯然是後者,讓他的四位主角挑明了態度:有錢人就是要吃人、操人。

窮人就是他們行獵取樂的牧場牲畜。他們透過暴力的極致,尋求快感的極致。

性元素的消費地位,今天早已獲得證明了。看看專輯封面慣例採取技術性全裸的濱崎步,還有遵照薩德筆下享用處女的順序,小甜甜布蘭妮等玉女陸續揭曉的各部位。看看少女漫畫H化的操控策略,她們都是薩德遺產的秘密繼承者。

小說沒解釋的是,為什麼施虐讓人快樂?我認為那是出於驅除恐懼的需要。殘酷能引發恐懼;在吃人與被吃之間,選擇吃人,同時安撫了恐懼,保證自己是控制局面的一方,絕不會被吃。他虛構了幾近無限的性偏好多樣性,像是恐怖主義極度擴張,為了驚嚇讀者不擇手段。但在那開列清單的疏離寫法中,你能同時感受到笨拙的安慰,就像是父母為小孩一一數著床底下的怪物,被點到名的便消失了。

薩德訴說那些暴力的恐怖,以證明那些恐怖都不算什麼。能想像得到的,都不算什麼。若不是恐懼的鞭子抽在我們後背上,誰會冒險踏進黑暗去驗證未知?為了驅散黑暗,這位「勇敢的S侯爵」也在書中登場,並作出類似日本諧星江頭2:50的愚勇舉動,帶來氣憤的歡笑光明。與其說分析酷刑與性禁忌的閱兵來理解邪惡,不如說讀者更應從中思考自己何以不快。當他揭曉一樣恐懼就解除了那樣恐懼,同時也解除了惡的樂趣。剩下的空無,仍然向每個時代召喚著意義。

(《索多瑪一百二十天》新書發表與座談會將於今天下午兩點到四點,於金石堂信義店四樓舉行。另,二十二日及二十三日兩天下什兩點至五點,二十四日晚上七點到九點,在誠品書局敦南店B2亦分別有三場小論文研討以及座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