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柱之城﹒滅絕機器﹒規訓與解域:從《索多瑪120天》的原著與電影談起

★洪凌

◆受囚天使與人形鹽柱:燒毀之城與自然神性機器

這故事向來被誤解為單一城市的命運,也就是索多瑪。然而,根據舊約的〈申命記〉(Deuteronomy)29:22-29,亞威的怒火不僅焚燒了索多瑪,還包括蛾摩拉(Gomorrah)< 註1> 、阿達瑪(Admah),以及錫柏尼(Zeboim)。

【根據〈創世紀〉第19篇的描述,兩名天使造訪迦南之城索多瑪,這座城市才剛從先前的戰亂稍事喘息,對陌生異質的人事物相當警戒敵視。羅特招待天使,以自己的住所來庇護她們:天使警告羅特,亞威對索多瑪居民的惡行相當不滿,行將殲滅絕大多數的人類。暴民圍繞羅特的房子,要求羅特把陌生使徒交出來,好讓人們能更「親近地理解」這兩名天使。羅特深知對方的意圖,雖然拒絕交出天使,但卻情願獻出兩名自己的孩子來讓暴民強暴。暴民們不願意如此,天使將暴民的某些人雙眼弄瞎,敦促羅特與家人快速逃亡,切勿凝視身後的光景。很不幸,羅特的伴侶似乎具有求知的心智,於是她看錯了方向,震怒的亞威將她化為一根人形的鹽柱。】

於是,原先一知半解的人們終於知道,「索多瑪」不是薩德這個惡質男畜的發明;在薩德之前,早已經有更磅礡巨大的集體暴虐銷亡,上演於《舊約》的〈申命記〉。根據這則敘述,索多瑪城再現了集體暴亂與荒圮的蕩漾欲力,性別曖昧不明的「天使」儼然是座落於直人系統想像外的末世神諭使者,既是測試主體慾念的化身,也是蹈行審判的行刑手。至於那個嚴苛、非理性的太古神亞威(有別於《新約》的那個所謂慈藹溫和大家長耶和華)藉故發威,除了以「淫行」為口實,最原始野生(primordial)的意義反而是要彰顯太初神性(蠻荒自然化身)的不可測,拆解神人同性論(anthropomorphism)的連結與合縱,讓索多瑪城與峨摩拉城矗立於分崩離析的巴別塔左右,如同獵人頭部族展示戰利品的平台,成為兩根永恆顯示神譴的碑碣。

看似套用了類似的典故與文本脈絡,薩德的《索多瑪120天》(Les cent vingt journees de Sodome)卻呈現了徹底的倒錯與悖逆,以虛擬的自然論述為武器,將陽性父老化身的亞威罷免黜位,代之以原始陰性神性的「自然即命運」(Nature Herself as Fate):一行沒落貴族人士,化身為鬼畜使者,禮讚無明的大自然(上帝),捕捉了一群與索多瑪之民(看似)相反的「無辜者」(les innocents),將這些受宰制者納入看似無所不惡、橫加宰制切割屠殺的「自然機器」。

若是把這兩組文本加以交叉閱讀,可以讀出兩種「(父老)神—人」與「(自然母)神—畜」< 註2>的互文結構。前者的寓言核心以天使為中介,將所有拒絕安分於(異性生殖系統的)人類框架外的亂民給消滅殆盡;就連好奇望向傾覆之城的那個人也施以「懸首帶身」的肉身銷毀示眾懲戒——人形的鹽柱是外於異性生殖系統的餘留痕跡。至於在薩德的文本宇宙,自然是君臨一切之上的陛下,身為中介(處刑)位置的集團並非高貴的野蠻子民,反而醜陋鄙薄不堪。與其說是次級神魔或天使,這群化身為自然屠宰機器的成員更類似婆羅門教六道輪迴系統的魍魎鬼畜——牠們以無上限的惡為美德,將這些人類成員從想像的「人性」解離開來;若是以此脈絡來看,薩德式的屠宰機器確實是某種程度的「解放」,通往的自由途徑指向無人可去的滅絕深淵。

對比這兩個系統,同樣是讓集體處刑機器所殘虐後消滅,肇犯的罪(Sin)卻迥然兩異。古老天火焚城的索多瑪城居民由於象徵性的僭越慾望而形銷解體;最驚人的例子是羅特的伴侶,她回眸注視火劫的城池,等於是「凝視犯禁之物」(gaze at the forbidden),然而,少數的倖免者卻獲取等同於「盲目」(別往身後看)的上天救贖。在薩德的宇宙,天真無染的青春肉身與「盲目」等同,註定要成為暴虐不仁的自然神性供品,實踐牲畜祭禮的祭司團本身也脫離了啟蒙時代念玆在玆的理性與「人性」,化身為魍魎畜生。

◆以作品與肉身為牲祭的巴索里尼

然而,「薩德主義」(sadism)與這本書並不完全等同巴索里尼的電影版本,更無法與儼然成為當代性政治一環的「皮繩愉虐」(BDSM)劃下等號。

關於巴索里尼與這部改編自薩德本文的電影,對於這部電影在導演生涯所扮演的意指,某種閱讀會總是「命定論」(fatalistically)地解讀曖昧的結局,將其視為巴索里尼通往自身滅絕儀式的先聲。以基進的意義而言,薩德所倡導(侍奉)的自然屠宰機器否決了異性生殖系統的大寫人類(HUMAN)延續性幻想——以亞威為神的文本,還妄想保留羅特在內的數人,從事延續人類香火的規範「性」(regulatory sex);在自然之為神的眼底,「人類」不是什麼優位族群,就是個隨時可砍伐消滅殆盡的生物種族。若以這樣的論述立場讀取,可與薩德書中這段狂熱取悅「自然神性機器」的文字來相互映照——

【自然定下法則,正是為了成全、激起人類犯罪和謀殺的慾望……哪怕是肢解自然和解體宇宙。】< 註3>

在這部電影當中,背景從十八世紀法國逃難貴族當作淫亂據點的西林堡、搖身一變為二十世紀上半期法西斯式的集中營。所謂的主教、爵士、將軍、法官,與其是四個具有支配人格的獨立個體,毋寧說是踐演集體紀律的人形工具,實踐的是德勒茲(Gilles Delezue)所謂的「狂歡極樂之後的空乏(apathy)」。巴索里尼向來擅長在作品「借古喻今」,更精確地說,是將某個看似特定時空脈絡的故事鋪陳為班雅明式的寓言(allegory),表陳的是全向度視野所觀照歷史創傷、權力競逐。例如在《米蒂亞》(Media),以希臘神話原典為材料,但以魔幻寫實的技法再現出跨時空的連續性,諷喻異性生殖系統的張力齟齬,米蒂亞成為地母(蓋亞)與陰性妖魅(梅都沙)的合體原型化身。至於《定理》(Theorem)除了呈現導演向來熱衷執著的「多元情慾暴亂」(promiscuous violence),更是淋漓盡致地道盡對救世使徒的幻想、對工業革命後資本主義的嘲弄,出入性與性別的曖昧疆界(正體不明的誘惑訪客闖入正典系統,倒錯了原本常態資本家庭成員們的情慾與認同),以片尾年老男性資本家狂奔入太古荒野的鏡頭,直指其作品超越時空的寓言屬性。

《索多瑪120天》未嘗不是巴索里尼觀視特定族群的寓言,將背景設定於類似納粹集中營,看得出導演意圖就種族議題來假以發揮。若是分別與舊約和薩德的敘述互文,巴索里尼以基進的性慾∕權力論述來處理薩德式的「集體宰制機構」,從中產生出斥拒異性生殖系統的宣示——在法國大革命的世代,所謂的貴族成為待罪之身,銜接到下兩個世紀的小布爾喬亞中產階級即將興發,連帶羅織出一個以「一對一生物種性配對的香草直人」社會∕性別系統;基於不可解的預告性,在布爾喬亞社群奪取了西方社會操控權之前,在其文本之內,薩德式的宰制系統預先處決了這樣的人類社群想像,並將「人類」(humanity)的概念解體殆盡,還原到可畜養可宰殺的物種層次。如此看來,電影以一群(年輕、具有相當類似性、去個體性)的人類成員為這套機構的實驗生體,並且放置於二次世界大戰、收容閃族犯人的奧許維茲式(Auschwitz-esque)生物屠宰廠,巴索里尼的詮釋顯然更進一步,徹底上演薩德式的(人類生殖)滅絕機器,鋪陳出一則「以眾人為芻狗、執行者為鬼畜使徒」的惡質啟示錄(apocalypse of abomination)。

如果以性別越界的論述來閱讀巴索里尼與本片、無論是作品或是肉身的獻祭,可從中窺看出來,導演意圖把自己的文本∕身體轉化為受到崇拜後、橫遭解體的(母性)自然。在未完成的電影文本,城傾牆倒的背景,只有兩名外於異性生殖系統的同性(別)士兵百無聊賴地擁抱起舞——不同於舊約的文本詮釋,巴索里尼拒絕留下「繁衍後代」的蛛絲馬跡——無論兩名軍裝士兵的生物肉身為何,在殘殺與食糞的過程終了,異性生殖系統也隨之傾覆。至於在導演的個人生命藍圖之內,於西元1975年的初冬,巴索里尼自導自演了以車禍為煙幕的肉身肢解儀式。獻給自然機器、化為自然一部份的「牲畜肉身」,赫然就是導演自己。

◆「皮繩愉虐」與二十世紀至今的酷異性∕別政治

對於當代的愉虐實踐者而言,薩德的論述是個對性別想像刻板、操作機制又顯得過時的意識型態。將身體放到一個想像的生物性(biological sex)脈絡,徹底無知於身體與性別的各種權力拉扯——在歐美的愉虐社群當中,以直人配對的「支配∕臣服」結構之內,臣服者的角色以一般生物男直人為大多數;在酷異皮衣社群的生態,女王(dominatrix)與陽剛奴隸(無論是石牆T或是雄壯新約男*FtM,trans-man*等類型)的配對,自然不在話下 。< 註4>

來到二十世紀末期,經過同志與酷兒論述的洗禮,薩德與梅佐克(Leopold von Sacher-Masoch)< 註5>無法再以各自有限的框架來為這些奇行(kinks)代言;以「皮繩愉虐」(BDSM)為字頭字的集合體雨傘字彙(umbrella term),涵蓋了數種操作模式與快感基礎都大相逕庭的皮革性愛(leathersex)——

.B∕D:束縛(bondage)∕ 規訓(discipline)
.D∕S:支配(dominance)∕ 臣服(submission)
.S∕M:施虐(sadism)∕ 受虐(masochism)

對於實踐的「皮繩愉虐」生命而言,規訓即歡愉,奴役絕非壓迫——若是薩德的說法,權力化身就是我們活在其中的荒冷不毛宇宙,淫虐的體制成為禮讚它的手段;要是克利絲蒂媧(Julia Kristeva)的比喻,權力的現形是致命的恐怖,是君臨一切的「黑太陽」與至極的主宰( Ultimate Master)。根據德勒茲在《冷峻與殘酷》(Coldness and Cruelty)一書,鋪陳陰性支配者(Dominatrix)與陽性受虐君王的致命交易,權力凝結於頹唐荒蕪的永恆延宕高潮。至於酷兒理論家盧濱(Gayle Rubin)的藍圖,帷幕間的兩造都是張揚酷異陽性美學的T,進行君王(King)與寵兒(Catamite)之間的淫虐擄掠,權力的交響樂就在銷魂高亢的進退攻受之間。

在各種皮革規訓系統之內,踐演者穿越幻境,抵達常態現實難以逼近、因而畏懼欽羨的真實(The Real)。對於階級、性∕別、種族、位階(position)等關涉身分政治的種種想像與設定,經由皮與繩的裝置,經由語碼(code)與權力交換,這些族群實現出基進險惡的「身分本貌」。以風貌酷異的皮衣惡客(leatherdyke)社群為例,若是陽剛風采的T身為支配主( Leather Master),可說是彰顯了王者的氣魄與擔當;若同樣的類型是個奴男孩(slave-boy),此主體的性別身分與BDSM位置也同樣匹配得宜——某種陽剛屬性的T奴隸,就是非要如此的「 man」才是如此道地的一個奴隸。如果是個婆(femme),身為女王並非為了壯烈的抗駁論述(counter discourse ),身為奴隸更無須被強加上「服膺陰陽刻板權力框架」的虛妄指控。

透過這把黑暗彩虹質地的雨傘大旗,「皮繩愉虐」的多元系統開展出淋漓盡致的權力血肉爭戰,也設計各色堂皇的刑台與嚴酷地窖。進入其中的人們,從三色城門通往「束縛與規訓」、「支配與臣服」、「施虐與受虐」的種種況味;有些人期待粉身碎骨的越界,也有人渴望打造基進實踐的社群。面對規訓與奴役的驅動欲力(獄吏),這些主體總是已經「解放」,手銬與腳鐐正是野馬得到解域的快意疆轡,奔馳在欲與爽的高點,在權力的劇場高潮迭起。

(刊登於《電影欣賞》雙月刊,2004,十月號)

註解

1.很不幸,所謂的蛾摩拉或索多瑪,都不是這兩座城是「真正」的名字。索多瑪源自希伯來文的”S’dom”,意思就是「燒毀」;蛾摩拉也來自於希伯來文的”’Amorah”,意思就是「毀劫殘骸」。這兩個名字應該都是以災厄之後的狀態來再度命名,並非它們的原初之名。back

2.我所指的「母∕父」並不置放於生物種性的命名系統。性別化神性(gendered diety)的彰顯,與其說對應謬誤重重的直人生物性別系統,毋寧說是直指性別(gender)的核心:父老是石牆硬漢(stone butch),自然∕陰性可由(外於異性生殖系統的)高檔婆(high femme)或踐演后(drag queen)來再現其真實。back

3.本段引用(且稍事修潤)於中文版的《索多瑪120天》譯文。back

4.某些皮衣惡客(leatherdyke)族群通常以陽性的惡少T(butch)擔當支配者,陰性的婆(femme)設定為服從系淫娃、調教系華貴美女等類型,代表性作品如奧克古洛孚(Artemis OakGrove)的【王座三部曲】(The Throne Trilogy)。至於在族群、性別與身分位置較有多樣性的皮衣惡客愉虐作品,可參照派克﹒卡利非亞(Pat Califia)的作品,如《強蠻淫人》(Macho Sluts)、《斷絕慈悲》(No Mercy);就晚近的代表性作品,可以參照羅拉﹒安東尼歐(Laura Antoniou)書寫、以諸多酷兒人物與跨性人(FtM)為主角的【肉身市場】(Marketplace)系列。back

5.奧地利男小說家,以《披毛皮的維納絲》(Venus in Furs)為代表作,寫出古典系統的女王男奴施虐與受虐故事,其姓氏也成為「受虐欲」的同義字。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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