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繩之上,愉虐之外——「皮繩愉虐邦」的叛邦宣言

★ Eiche

自從象徵語言大一統的巴別塔在隆隆雷聲中傾倒,人類開始需要能夠將一種話翻譯成另一種話;於是,折衝縱橫的空間,往往就在彼此雞同鴨講之際得以逐漸落實。拿中文的「皮繩愉虐」四個字去對應「BDSM」四個英文字母,適巧是一個「多了些什麼、也少了些什麼」的「翻譯」。

「BDSM」四個擺在一起的英文字母,實際上是好幾個英文字的「頭文字」聚合,彷彿一隻大雨傘般將下列數種異類(Kinky)性取向覆蓋於內:

.B/D:綁縛(bondage)∕調教(discipline)
.D/S:支配(dominance)∕臣服(submission)
.S/M:施虐(sadism)∕被虐(masochism)

最初「愉虐」兩字出現時,是轉譯簡寫為「S/M」的 Sadomasochism。但是,當「皮繩愉虐」四個中文字被說出的時候,情況卻有所不同了,原本在「BDSM」這個詞沒能直接露臉的「扮裝戀物」(fetish)族群,在「皮繩愉虐」這隻中文化雨傘裡,喜出望外地搶佔了最鮮明風光的位置:漆黑發亮的皮衣裝束、以金屬環扣鑲飾的皮革束縛具、講究手工製造的皮鞭……「皮革」(leather)正是屬於桀傲不馴、挑釁大膽的扮裝戀物人最自豪的認同物。

以「皮」(leather)「繩」(rope)互為映照,更是巧妙指涉在台灣的愉虐族群(SMer)裡長久以來涇渭分明的兩股潮流:如果說「皮」一言以蔽之地概括象徵從歐美輸入的愉虐族群意象,那麼最能代表東鄰日本的,則莫過於「繩」了:能夠綁出複雜精緻的繩結,一向被認為是身為主控方(Top)應有的基本技能,而受制方(Bottom)也以束手就縛、任憑處置為樂。

更重要的是,自此以後,「皮」「繩」宛如兩大神器,只要一提起「皮繩愉虐」,即使對 BDSM 沒有什麼認識,也將能夠輕而易舉在心靈中形構出一種想像;至於對於具有 BDSM 認同的人來說,更成為一個凌空高懸的閃亮圖騰。只要對人類文明近數百年來民族國家是如何凝聚成體的過程略有所知,必定能夠意會到,一個栩栩如生的集結想像,實際運作時能釋放/激發出何等強大的驅力(drive),引動何等錯綜複雜的權力(power)征伐和交易。

現在是 2004 年,二十一世紀初。擺在面前的,不是一個百廢待舉、有待重整的時代,沒有一片新大陸給躍躍欲試的權力競逐者們去卡位,已經玩過不知多少次的「召喚主體/建國興邦」,也實在是比陽萎還不舉的無聊遊戲了。很遺憾的是,即使預先洞見了這一切(有可能將依然)是在長篇累牘的興亡史中再添一則反覆,在地球上三次元現實之中的此地,畢竟還是得來上一回:好歹要有一個「邦」,才更方便一身反骨地背邦叛國。

背邦叛國的意思是,身為愉虐壞份子,我們已然看透了那些以「邦」「國」為名義、軀體笨重龐大的傳統權力機制,它們造成巨大苦難,也激發出各式各樣的火熱激情與幻想。如今,BDSM以「宛如遊戲」的操演,安全地再現、並且揭示了在這些振振有詞的權力機制之內竄動的(部分)性驅力。

唯其如此,我們才能夠以看似說得輕鬆的語調,把馬克斯當年寫下那句擲地有聲的宣言「除了手銬腳鐐,我們別無損失」轉成一句聰明的俏皮話:沒錯,除了手銬腳鐐,我們別無所欲。我們可是為此高潮迭起。

皮繩愉虐邦──為什麼要拉幫建國?

★ 小卡

「皮繩愉虐邦」雖然與其英文標題BDSM company有大致的對應(例如繩用來表徵B,皮則表徵了D),但是中文的「邦」則比英文的 company有更豐富的意含:除了「綁」外,還有「邦國」,影射著queer nation,挪用也顛覆了傳統的邦國想像。更重要的,邦也是「幫派」;幫派處於地下、佔據次文化的空間,但是歷史上與文學中也不乏一群人拉幫結派後,企圖革命建國或自立為邦,從水滸到孫文都是如此。最後,一般所謂的SMer,或BDSMer,如今有了個更貼切的翻譯,這當然就是「皮繩愉虐邦」。我們都是SMer,我們就是皮繩愉虐邦!

作為SMer或BDSMer,作為皮繩愉虐邦,我們為什麼要拉幫(邦)建國(邦)呢?這首先要從BDSM在文化中的攪擾能量談起。

在一般關於解放的論述中,自由解放與宰制支配總是對立的,例如基督教最喜歡講「罪的捆綁叫人不得釋放(liberation)」;捆綁與自由是對立的,正如農奴( bondage)與自由人是對立的一樣。又如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結尾的名句:「無產者在這場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然而我們卻宣稱「皮繩愉虐邦在這場革命中失去整個世界,只為了能獲得鎖鏈」。皮繩愉虐邦與傳統左派或自由主義的這種差異乃是源自:皮繩愉虐邦更能理解權力或力量的特點,也就是傅柯將權力比喻為作用與反作用之力量──支配與被支配的關係,看似有力量與無力量的關係,然而事實上卻總是權力的企圖固定、流動、翻轉之動力操作。有時候,捆綁讓你解放、屈從讓你自由──這委實攪擾了老派的正經人心(mind-boggling)。

皮繩愉虐邦不但顛倒了自由與宰制的價值次序,也置疑了作為自由主義社會倫理基礎的功利主義之趨樂避苦原則:不僅僅痛苦是否應計算為負面價值有了疑義,而且「某人的痛苦帶來另一人的愉悅」也開始變成善事。如果說功利主義在愉虐邦前錯亂發狂,那麼康德的人格自主倫理體系則在皮繩邦前發抖崩潰,因為皮繩愉虐邦內的屈從、羞辱、物化、工具化……以肉身體現了契約論中最高尚的情操(自主、合同、信任)。

政治化的皮繩愉虐邦從誕生開始便使得主流女性主義感到不安與攪擾;反色情的女性主義、傳統左派都加入右派的行列來譴責皮繩愉虐邦,其最重要的譴責理由正是皮繩愉虐邦使屈從成為自由、使痛苦成為愉悅!

由上看來,皮繩愉虐邦無疑地是充滿了文化攪擾的能量,但是皮繩愉虐邦是否要進佔這個文化空間呢(佔有領土)?是否要建構自我認同身分(召集人民、自成幫派)?是否要介入文化政治呢(建設邦國)?讓我們先來看看反對的意見:首先,皮繩愉虐其實只是類似一種性體位、性姿勢、性口味、性動作、性幻想、性感覺、性經驗…而已,就像老漢推車這種性體位、或者就像幻想水中做愛、或者就像偏好與冰冷物體有性接觸…一樣,如果因此成立老漢推車邦,或談論水中做愛乃是來自萬物源於水的宇宙神話,或把對冷物體的性偏好看成文化中冷熱與生死對立的新顛覆或新典範…等等,即使言之成理,而且確實能介入文化政治、造成影響,但是這不能改變一個簡單事實,即,皮繩愉虐(或老漢推車等等)的文化延伸都只是社會建構的產物。問題是,為什麼我們要繼續參與這樣的建構?

這可以說是一個老問題,因為同性戀運動也有同樣的問題。標準的答案就是:皮繩愉虐的文化能量已經被主流創造出來,皮繩愉虐的身分認同與文化延伸已經被建構,而且持續地污名化其實踐者(但是卻沒有污名化或取笑老漢推車、或建構水中做愛的性幻想者為一種病態人格等等)。因此皮繩愉虐邦的介入與反抗,是政治的必要,並且要主動反建構自己的身分。

這個標準答案近年來卻常遭到一種去政治化的後現代措詞的攻擊,認為政治化的介入永遠都會使性與權力的交纏糾葛越來越深化,因此使這種性實踐的文化能量持續升高而無法散去,這使得人們永遠無法以看待老漢推車的方式來平實看待皮繩愉虐,故而只有去政治化的策略才能達到去性化的效果,也最終才能達到去污名的目的。這個主張的證據就是:商品化的皮繩愉虐影像似乎正在產生一種去政治化但也去性化的效果。不過我對於這個證據的效力有所保留,因為皮繩愉虐的媒體呈現有時雖是「好玩」(fun ),但是卻常有取笑戲謔的成份,而後者則是污名的另一種形態。同時,右派(甚至左派與女性主義)越來越把暴力(例如美軍虐待伊拉克士兵)的氾濫歸諸於皮繩愉虐的商品化呈現。

對於皮繩愉虐邦而言,至少還有一個有力的理由去「拉幫建國」(也就是像此刻我們利用這個網站去召集邦眾、發給邦民身分證、進佔文化空間、介入文化政治、攪擾文化能量):因為這個實踐本身就是個關於權力的性寓言與性遊戲(西方 S/M女性主義初次發聲時用 coming to power為書名並非偶然):例如,皮繩愉虐邦這樣的網站建立是充滿性挑逗與性感的,網站中的皮繩愉虐邦眾則各自以其獨特方式和文化政治發生BDSM的關係;易言之,拉幫建國本身就是一種皮繩愉虐的性實踐。

因此皮繩愉虐邦眾的開幫建邦,絕不是傳統的權力爭奪鬥爭,反而是積極轉化傳統權力邏輯的操作──或者講得更白一點,是邦眾遂其性慾的一部份,其結果則是對傳統支配權力與傳統反支配權力的雙重猥褻。正如網站宣言所示:「我們除了手銬與腳鐐,沒有別的欲求!──看見愉虐份子的猥褻大社運」(by 邦眾Linda)。換句話說,這不是一般面對權力的抗爭,而是對傳統權力觀念的挑戰,也當然同時挑戰了傳統的社運反抗。

從今爾後,國家不色情,便不是我們想要的國家;社運不猥褻,就不是真正的社運。這是皮繩愉虐邦向權力提出的挑戰與挑逗。

荒淫之道﹒自由之淵:「皮繩愉虐」的命名與招喚

★ 魔鬼公子

◇真名是駕馭之鑰,刑虐之骨

我向來是個浪蕩子,只與穿毛皮的維納絲冶遊狂宴,從未想像有任何(超真實)的兒。在你赫然誕生於我啟齒真名的剎那,我竟成為一個皮衣爹爹(leatherdaddy)。
  
為你命名之後,赫然浮現兩種支配與駕馭的命名場景,宛如洪荒原初的無意識心象。其之一來自卡立非亞(Patrick Califia)的支配服從系小說,〈怎麼過激都不足夠〉( Too Much is Almost Enough)—— 測試期滿,臣服者之前的三次元名字溶解消弭,騎著重型摩托車的陽剛支配師 (butch dom)為她的奴隸女孩(slave girl)取名為「茉莉花」。命名是銷除過往、銘刻主從的真實奴隸項圈,命名通關之後,就是臣服者主角的畢業典禮。接著是我剛完成的小說初稿,從渾沌蒙昧的玵鍋,駕馭系法師的命名者形塑欲力與胎動,造就出一尊皮革與血的超額肉身;以當前的術語行話混合著說,命名者是個貴族美青年受方,她所命名的是化身為皮革刑虐師的跨性男體 (FtM),這場命名是肉體與身分的煉金術。

身為你的命名者,宛如異父(surrogate father),於是我開始形塑你的藍圖,在你的骨架上開展出淋漓盡致的權力血肉爭戰,也設計各色堂皇的刑台與嚴酷地窖。進入其中的人們,從三色城門通往支配與臣服(D∕s)、駕馭與委身 (Top∕bottom)、施虐與受虐( Sadism∕Masochism)的種種況味,有人期待粉身碎骨的越界,有人渴望打造基進實踐的社群。無論遭逢天譴或救贖,周遊過陳列在你體表上的暴虐與慈悲之後,人們會品嚐到跨越邊界之後的救贖冷光。

◇權力是無上的客體﹒規訓是猥褻的歡愉

正如同把權力無趣想像為「恐怖異己」的論述框架,類似的脈絡意圖張揚大一統的「解放」與「平等」;它們無法想像通往地窖的自由是何等無度,啟程攀登酷刑巴別塔的(某些)眾生是何等自覺洋溢,為自身打造精心量身的王冠或烙印。

(是哪,對於臣服者而言,難道還有什麼把「侍奉汝主」更神聖的自由意志彰顯?)

對於此城邦的生命而言,規訓即歡愉,奴役絕非壓迫,權力即是無上的神物與客體——若是薩德的說法,權力化身就是我們活在其中的荒冷不毛宇宙,淫虐的體制成為禮讚它的手段;若是克利絲蒂媧的比喻,權力的現形是致命的恐怖,嘲弄救世妄想的「黑太陽」君臨一切,她是至極的主人( Ultimate Master);根據德勒茲在《冷峻與殘酷》(Coldness and Cruelty)一書,鋪陳陰性支配者(Dominatrix)與陽性受虐君王的致命交易,權力凝結於頹唐荒蕪的永恆延宕高潮。至於酷兒SM論述家盧濱(Gayle Rubin)的藍圖,帷幕間的兩造都是張揚酷異陽性美學的T,進行君王(King)與寵兒(Catamite)之間的淫虐擄掠,權力的交響樂就在銷魂高亢的進退攻受之間。

在各種特定的皮革規訓系統之內,我看到踐演者穿越幻境,抵達常態現實難以逼近、因而畏懼欽羨的真實(The Real)。對於階級、性∕別、種族、位階(position)等關涉身分政治的種種想像與設定,經由皮與繩的裝置,經由語碼(code)與權限交換,特定的BDSMer得以實現出基進險惡的「身分本貌」。以風貌酷異的皮衣惡客(leatherdyke)社群為例,若是陽剛肌肉T身為支配主( LeatherMaster),可說她彰顯了王者的氣魄與擔當;若同樣的類型是個奴男孩(slaveboy),此主體的性別身分與BDSM位置也同樣匹配得宜——某種陽剛屬性的奴隸,就是她非要如此的 man才會是如此道地的一個奴隸。如果是個婆(femme),身為女王並非為了壯烈的抗駁論述(counter discourse ),身為奴隸更無須被強加上「服膺陰陽刻板印象」的虛妄指控。面對規訓與奴役的驅動欲力(獄吏?),這些主體總是已經「解放」,手銬與腳鐐正是野馬得到解域的快意疆轡,奔馳在欲與爽的高點,在權力的劇場高潮迭起。

在將你命名為「皮繩愉虐邦」的當下,我預見你將是上述情景的殿堂與架構。在你身上,常態香草生殖性沒有駐足的餘地,溫和的「慾望」將由猥褻過激的爽樂(an obscene enjoyment)所取代。從痛與束縛的頂端,於焉誕生別名「深淵」的自由,進入此邦者,皆繳械棄守「常態一般人類如何云云」的護身符。你是太古罪業城池索多瑪的鹽柱,生養滾燙的毀劫蠟淚與冷酷的冰鎮刀鋒;你是矗立於太古場景( promodial scene)的廢墟,城門排滿古往今後的權杖,交叉的逆十字是我的通關主宰語。

是了,行將面對世界的邦城,你是(我的)十字架,我是(你的)罪徒之王。在日與夜之間的永恆薄暮,無上的權力實踐荒淫之道 (the Way of the Diabolic),以規訓的毛皮與絲絨為床,以繩索皮鞭為夢,於體內的邦城夢遊千年也不醒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