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長髮娃

◎淫妲三代

「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是?」是個男人或女人、是個同性戀或者雙性戀,是個異性戀者(這一點,太過正當到不消說的地步,說不定真的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想過「知道」自己是),是個「什麼」,比如說,是個S或是個M。有的時候很難見人就這樣問,實在是因為有時候並不是誰都可以嵌進這樣的問題當中,「知道」的描述彷彿那「是個什麼」一直以來已經是一個被給定的事實,我們只消發現它就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新大陸總是一直在的。

所以,長髮娃,男(置疑),異性戀(前一個身份置疑,因之這個身分就也順便置疑),SMer、S向認同,但是他討厭被標定,例如就是不喜歡「是個很S的S」這種描述,我覺得很特殊,就像「是個很男人的男人」這種句子,娃的厭惡,其實很多人應該還是會沾沾自喜的欣然接受吧。於是這樣東扣西減地,於是剩下可確認的應該就只有及肩離子燙的飄飄長髮、手臂上的十字刺青之類──也算做一部份關於身份的真相。第一次談話的咖啡店,他話很少,聊天的進行很困苦,或者是我太刻意,當然的收穫是我們還是完成了一些基本認識,基礎資料表列就可以填進更細節的項目:一個英國小留學生、學過音樂又轉讀電腦、迷過黑金屬搖滾,獅子座、待役,痛恨軍隊以及自己即將去當兵的這個事實,諸如此類的重要小事。後來的認識相處裡就發現得更多,其實他也可以不是那麼少話,只是有些話要用騙的,但這時要再問到「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是」這種問題就真的太蠢了。

與SM認同有關或無關的其他火花、吸引我注意的一些小小靈光,諸如娃對情緒表達的高度節制,表現出來卻不是所謂S人的高深莫測或者喜怒不形於色,而是看上去就始終那個溫和恆定的樣貌,初見會難以想像他也有發怒的樣子,之後的相處卻會是幾番驚訝他對情緒處理的按捺能量與細緻敏感;與之對應的則是對生活支配情境的感知,「SM只是一種說法,我不喜歡在這個限定的定義下去判斷說誰是誰不是,說到底,支配情境當然無所不在,講倒極端的話硬要說整條大街都是S或M在路上走我覺得也沒麼不可以。」而這個感知落到生活的實踐則是更多高度醒覺的克制,「接觸SM讓我會更加意識到生活中的支配情境,有時候其實是,如果一個人太過投入的進入支配者角色──即使是在SM的模演情境裡,還是會容易讓一個人在日常生活裡變得跋扈。生活中有些人真的其實是很脆弱的──我指的是容易陷入被支配情境的狀況,是因為這樣我更不希望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變成一個強硬的人。」所謂「強硬」可以是任何最細微的意思,而娃對此的抗拒則到了即使是一般意義下的「男子氣概」也希望能放棄的地步:「其實我對生活中的男性生物常常是很厭惡的哩。」這些厭惡表達在日常生活的小小笑鬧就是有一句沒一句、半認真半模演的「我不是男人」或者「我不要當男人」的隨口說說──實在因為「男人」真的是太不可愛的一種存在了。

常逛SM版的收穫之一就是對這樣的故事格式會相當熟悉:什麼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我偷偷的感覺或者經驗到什麼,後來我就「知道」了、確定了、接受了我是個「什麼」──討厭的是娃不回答這種問題,或者不會說這種故事,「開始時就是在英國混夜店,看到,就開始了。」他說開始玩樂,不說開始一個身份,所謂的SM初體驗是黑死夜店舞台兩側的鐵籠裡關著Dancer,金屬皮衣的意象還有淒厲吶喊的音樂,這個開啟聽來不像是一個性認同的開展、更像是一個生活、生命情調的遭遇,「帶我去的是當時的室友,日本人,吸血鬼,老是穿得全身黑、上頭有華麗地身體軀幹傷口流血的畫面。」混夜店、只是玩,我問到「出櫃」問題他瞬間一臉茫然,像是想都沒想過這怎麼會是問題,「一般人也不會跟不聽音樂的人談音樂吧。就是生活圈的區隔而已啊。」一邊有別於我們熟悉「日系調教」關於主奴位階、性的墮落與靈魂昇華、地獄天堂神聖關係的成套說詞,娃不解這種故作深邃狀的精神喊話,也在另一邊不同於英美酷異傳統那麼明確的戰鬥姿態──沒有那麼的「認同政治」,玩就玩了,精神喊話也只是喊話而已唄。

S養成的契機,則是在英國的初戀女友,抓咬傷痕的情慾誘發,女生偶爾提及自己的強暴幻想,或者真真假假的抱怨娃太過溫柔,但娃說當時其實沒有太確切的SM意識。現在要問「SM是什麼?」之類的問題時,娃已經只肯說「對痛覺敏感」可以算做SM養成的前提或先決條件,徹底回歸感官能力,餘下的所謂守則規範皆略去不提,初戀分手後在 pub遭遇了那個真正「帶他進門」的SM導師是一個比他大兩三歲的小個子台灣女生,「她教了我很多。」我對真正教了什麼興趣不大,倒是注意到他說那些個「教」的情境:「你能想像一個人坐著一個人跪著,跪著那人講的話卻比坐的那人還要重要是什麼情形嗎……?」情慾張力與權力互動的交錯,如同之後被他形容為「很深刻」的之後第二段固定的SM伴侶、兼同居、情侶關係的「個性過份開朗大幅起落」的女友,他說:「如果我裡面其實有兩個我,一個你看到的平常溫和的樣子、另一個粗暴很『S』的樣子,她就喜歡我的凶暴那一面而討厭前面一個我。雖然她會故作哀怨狀的來表達這種不滿,就像一般女生吃醋地說『你幹麻對她那麼好?』,但我知道她其實是另一個意思,是在用這種表達來告訴我她討厭那一個我,討厭那樣的我的形象。──有時候吵架,或者我『必須』兇她的時候,那其實都是我在用力扮演、在討好她的時候哩。」此般愛情場域互動規則的曖昧與意義扭轉、我們觀看S戀人的摸索試探、狐疑與自我不確定的感覺,局外時覺得有些懂有些不懂,情人的「主宰」扮演又其實自覺受控的情態,指不定這個S也有一些「委身」的美好感覺在裡頭流盪,不過這些就都純粹是我們局外詮釋的不負責任發言了吧。

回到「怎麼知道自己是?」的大問題,事實上難以處理的部份應該是那個「是」的內容可以怎麼填充,撇開書報雜誌ㄟ片女性主義者的「男人為何憎恨女人」──那些與「女人討打」的低層次理解幾乎同聲一氣的低層次詮釋,娃說是回到台灣才發現「做一個S」原來是需要這麼多「說法」、這麼不玩樂的事,所謂SM基本問題包括了什麼才算「真正的」S或M、資格或條件規則與內涵那些,尤其在各方網路討論區、SM交友社群的集結場,那些鮮明的「以立場或論述能力」作為進入門檻的社群特色,讓他頗不習慣地也經歷了一段「文化適應」的調適時間:「我在SM版努力爬文了好久好久,竟然有『天啊,原來我一直都不知道。』的奇怪感覺,明明我這樣玩了這麼久,卻像是其實我才『不算是』一個S啊。」當然,從論述中長出行動並不是他的經驗,但如果社群容許我們讓玩樂只是玩樂,SM為什麼一定要先這麼沉重呢?

第一次會面的談話,娃隱約就表達了對「運動」的不解與遲疑,「我就是真的不覺得有這麼大的不一樣」,如同我們都是S或M在路上走,「真正的」SM可不可以單純成為真正的詩人或者真正的音樂人這種問題?成為一個描述而不是判斷,而這些遲疑中間,我所讀到更內在的問題則是:我們可不可能生活就好而不政治呢?

更多的反抗嗎?不當男人、不當S,不往女人認同也不走向酷異變態的戰鬥姿勢,詮釋隨我但生活還是隨他;長髮男S娃,繼續喜歡奇蒂貓或者仍然受漂亮首飾吸引,喝酒玩樂就像看電影哈利波特,都不必然需要讓生活與生命的多層次擺盪,變成一個固定不流動的,身分,真相,之類物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