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變態現身公共:2012年【躊躇異林 情色公民】論壇紀錄 (上)

本次論壇會議為皮繩愉虐邦應台灣社會研究學會「開門見山:面對公民社會的矛盾」學術會議之邀約而策劃,於2012年9月22日召開於世新大學管理學院大樓(活動議程),與社會展開一次深刻的BDSM經驗分享。為求閱讀便利性,將紀錄文章拆成上下兩篇刊登,敬請參考這場寶貴的論壇紀錄,並且思考在地的愉虐文化究竟還有什麼可能性?

原文〈躊躇異林 情色公民〉刊登於《人間思想》第三期期刊,由皮繩愉虐邦策畫論壇議題以及邀請與會講者,感謝中央大學何春蕤、宋筱君整理紀錄,特別感謝《人間思想》編輯室提供公共異議平台。

 

【躊躇異林 情色公民】

性公民權的論述已經從同性戀的合法性進展到對於年齡政治與兒少情慾的討論時,多元情慾在社會中的再現卻仍然停滯在「色情/藝術」的劃界爭端,陷囿於對抗獵奇式媒體意象的泥淖中。將近十年的漫漫旅程中,皮繩愉虐邦對於一種「愉虐性公民身分」的實踐,還有怎麼樣的形式和可能?

2004年皮繩愉虐邦做為代表BDSM(*註一*)社群發聲的社運團體,因為SM實踐活動意外致死的「虐犬箱屍」事件引起的社會風波,而決定走上運動之路,期許自己能成為一個可見的、運動的、發聲的BDSM社團,支援BDSM的愛好者與實踐者互相交流經驗,提供資訊、技術、法律、甚至醫藥等相關諮詢服務,也舉辦讓廣大愉虐分子們可以共襄盛舉的活動。

在這樣的現身脈絡中,皮繩愉虐邦的成立企圖讓BDSM超越純粹私領域中的情慾活動,進一步成就愉虐認同者「文化公民身分」(cultural citizenship)的公共性。但是當BDSM此種邊緣性文化試圖透過各種社會展演與發聲策略開疆拓土時,國家機器卻將之視為涉及猥褻、妨礙風化、甚至侵害兒少福利的違法之舉,動輒用司法、教育、汙名等各種方式加以壓制。

因此,做為與其他性別邊緣者一同處於受壓迫者聯盟的皮繩愉虐邦,在推廣自身社群文化的同時,也站在聲援其他性邊緣身分的戰鬥位置上,以做為與常態香草性愛社會(*註二*)的交談介面。回顧近十年歷史,除了社群活動的推廣之外,我們也投身各種聲援性邊緣身分的運動與論述場域,從同志大遊行、反對刑法235、反對兒少法29條、性交易合法化,到最近的台鐵公共性事件,皮繩愉虐邦皆從種種與「主流」爭奪話語權的嘗試中累積了尚稱豐沛的論述能量,也與台灣性權/女權/同志論述建立密切的聯盟關係。

但相對於論述上所獲取的進步,皮繩愉虐邦嘗試建構的公民身分實踐卻不斷受到大眾媒體的挑戰。從2006年第一次「夜色繩豔」表演,到2012年第三次「夜色繩豔─風見蘭喜」表演,以及中間無數次的大小採訪與策展,皮繩愉虐邦面對大眾媒體的經驗和感受卻是「十年如一日」。當性公民權的論述已經從同性戀的合法性進展到對於年齡政治與兒少情慾的討論時,多元情慾在社會中的再現卻仍然停滯在「色情/藝術」的劃界爭端,陷囿於對抗獵奇式媒體意象的泥淖中。2011年《壹週刊》針對皮繩愉虐邦的惡意扭曲報導則是最寫實的殘酷例證。

究竟在這般將近十年的漫漫旅程中,皮繩愉虐邦對於一種「愉虐性公民身分」的實踐,還有怎麼樣的形式和可能?無論是何種性身分,請來與我們齊聚一堂,一同眾「身」喧嘩。

  • 主持人:

王卡魯 皮繩愉虐邦的夥伴,畢業於某國立大學新聞研究所,畢業論文撰寫台灣SM文化之田野經驗與性公民議題。

  • 與談人:

Nawakiri Shin(小林) 皮繩愉虐邦創團元老之一,長期鑽研日式繩藝,亦曾赴日拜師學藝,活躍於國內外各個SM場合,從歷年來台灣在地的「夜色繩豔」、日本東京「冬縛」與英國倫敦「BOUND」皆可拜見銀髮快手小林的身影,兼具親切迷人笑容與深厚的捆縛功力,是可以很兇也可以很溫柔的支配方。

南西 皮繩愉虐邦劇團當家製作人,不僅身體力行私己的愉虐欲望,更藉由表演藝術提昇了愉虐的公共美學層次,近年來也大力推動劇場與愉虐文化之融合,陸續在2011與2012年的台北藝穗節製作了膾炙人口的「你就是SM片最佳男女主角」與「夜色繩豔:繩之音」,亦為台灣社會「藝術/色情」二分場景的見證者之一。

De Zuvia(小D) 《破報》報導喻為「最年輕的繩師」,自學繩縛藝術多年,在「夜色繩豔:繩之音」的大舞台上獨自完成高難度且多段變化的日式繩縛秀演出,本人亦長期關注各類社會議題與運動場景,曾多次參與皮繩愉虐邦主辦的大專院校講座,深入觀察校園場域的情慾文化,是位身體慾望與學術知識的熱情實踐者。

Commander D. 店長阿牧 台北市曾被官方譽為同志友善之都,專攻皮革手銬等BDSM裝扮風格的Commander D.確立了自己立處台北同志夜店文化圈的特殊定位,擁有不少支持者與顧客群。然而當高度私密化與情慾化的BDSM文化上演在商業化的公共空間時,會遭遇什麼問題,或是「鞭」出什麼樣有趣的火花呢?請聽店長阿牧娓娓道來。

*神秘來賓* 當今嚴峻性管制的台灣社會氛圍中,主流的保護論述動輒搬出「保護女性」與「保護兒少」等論述來抵制色情言論。然而這般霸權論述只會讓確實活著並且實踐愉虐情慾的人們被「消音」、被「客體化」,根本否定了主體的自主性。我們特別邀請了*神祕來賓*前來談論其不被主流社會重視的個人經驗,也請各位與我一起認真思考這個議題。

卡魯(主持人)|

我們這次訂定的主題是「躊躇異林:情色公民的跌撞十年」,就是為了要回應本屆年會主題「開門見山──面對公民社會的矛盾」。如果說公民社會是我們試圖盡收眼底的一座山,那麼我們皮繩愉虐邦做為一個倡議BDSM文化的色情社運團體,在這將近十年漫長的參與社會的實踐經驗裡,就像是躊躇異林般的經過了各種曲折迂迴,我們還在找尋自己的出路,也試了各種方式面對社會。從皮繩愉虐邦的BDSM團體出發,從我們追求一種性愉虐式的性公民身分的過程去觀察,才能更逼近、反觀與反省當前台灣公民社會的樣貌。

大家想當然認為公民社會是一個繽紛多元的異質狀態,公民身分當然不能是一種獨定一尊的特定想像,所以我們會有多元文化或是要尊重差異的說法。當社會上有各種多元身分陸續現身之後,當他們從私領域移動到公領域,社會大眾終於看見了差異,可是看見差異之後呢?難道看見就沒事了嗎?當這些多元身分的主體們和團體們終於面對社會大眾,被看見了,就真的天下太平了嗎?除了眼睛看見的這些多元性,我們是否還遺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我們這個看見,是否能成為進一步的尊重,去尊重各種差異,而不只是說看見了各種差異之後衍伸的各種厭惡跟羞恥等等負面的情感?所以說,要看見公民社會,我們就必須要去認識一些各種正面跟負面的情緒跟情感關係,所以這一場「躊躇異林」,無論各種性別身分,請各位與會來賓一同來思考與討論。

大家好,我是主持人卡魯,我是皮繩愉虐邦的夥伴,我自己的碩士論文寫的就是關於台灣SM文化的性公民身分這個議題,很高興今天能擔任主持人。

接下來我就直接介紹講者。首先最右邊這位頭髮看起來非常白的,是皮繩愉虐邦的創團元老之一小林,他自己本身曾經到日本拜師學藝,學了一手很好的日式繩藝,很會綁人,他也活躍於國內外各個SM場合,從歷年台灣在地的「夜色繩豔」,到日本東京、英國倫敦的各大SM場合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希望小林待會跟我們分享關於皮繩愉虐邦的成立,他是要回應社會的什麼?以及他這歷年來參與皮繩愉虐邦各次對外的公眾現身裡所面對的問題。

第二位講者是皮繩愉虐邦的南西。南西現在是皮繩愉虐邦的當家製作人,她不只是身體力行自已的慾望,而且因為她自己有一些相關的表演背景,所以她就將皮繩愉虐邦從私領域更加推向公領域,更提升它的公共美學層次。像去年與今年的台北藝穗節,她都陸續製作了很不錯的節目,等一下就請南西分享她觀察到的現象:台灣社會文化情境裡的「藝術╱色情」二分法所造成的矛盾與限制。

第三位講者是小D。他也是皮繩愉虐邦劇團的夥伴,小D曾經被《破報》報導譽為是台灣最年輕的繩師,他自己學繩縛藝術多年,也參加各個大大小小的舞台表演,他本人亦長期關注校園各類的社會議題以及運動場景,曾經陸續跑過多個校園的講座,比如說皮繩愉虐邦曾經到清大、南華大學做過一些講座,他也有一些親身登台的經驗,等一下會與我們分享。

再下來的講者目前遲到中,那就是Commander D的店長阿牧,稍後應該就會出現。之所以會邀請他,是因為他的店是台北市就我目前所知,唯一一家標榜BDSM文化的同志夜店。很有趣的是,因為BDSM或SM性虐待這種東西被想像是一種很高度私密、私領域做的事情,或者是一種很親密性、情慾性的東西,當這種東西要被搬到公共的商業化空間呈現的時候,會出現怎樣的有趣現象或問題呢?我們等下來聽他講。

我們安排的最後一位講者算是非常難得的,她就是在我左手邊的這位小藤(*註三*)。小藤為什麼會帶著口罩呢?她不是感冒了,而是我們有很多的考量。請小藤來講的原因,主要是因為我們要回應當前台灣非常嚴峻的性管制的社會氛圍,主流的保護論述,比如說像是勵馨基金會的論述,通常都在談保護兒少、保護女性,說她們不能太早接觸性,要是從事援交或是受到性侵害,就會是永遠的受害者,想要用這樣的保護兒少論述去抵制色情。可是我們認為,這種霸權論述只會否定或是消音那些確實活著並且非常認真在實踐自己愉虐情慾的人們,尤其是未成年,她們摸索的過程不被看見,只被否定,往往都會被當成是被動的受害者而被否定了自主性。所以我們邀請了小藤,她自己本身在同志諮詢熱線出版的《12P情慾相談室》裡寫了一篇,也曾經在一些公開場合做演說,底下的聽眾都是學校的輔導老師。小藤自己本身的情慾狀態應該算是出櫃了,她向學校和家庭出櫃,然後她自己的爸爸是一位國中老師,這裡直接會牽涉到的問題就是「通報」,因為未成年者接觸這類被認為和性相關的事情的時候,學校通常會被要求必須盡快通報。可是從小藤等一下分享的例子可以看到,其實通不通報這個問題不是這麼絕對,日常生活中其實存在很多協商的空間。等一下這部分就是請小藤再進一步來講。

我想先請問一下現場的聽眾,有誰玩過SM?啊,台下有一些。雖然說這是一場邀請皮繩愉虐邦來做的圓桌論壇,其實我會希望大家不論是看待SM或是性虐待或是任何色情議題,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都好,等一下有任何問題都可以盡量發問。

我先來做一個背景講解,就是皮繩愉虐邦的創立過程以及當時我們遇到的主要問題。皮繩愉虐邦的成立其實就是要回應2001年發生一件震驚社會的事件,就是所謂的「同志箱屍案」,又稱為「虐犬案」。這個案件簡單的來說,就是一對男同志可能在玩SM,其中有窒息式性愛的成分,不幸的有一方喪生,後來被棄屍,因為另一方可能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個案件在經過媒體的報導之後有許多汙名化的呈現,皮繩愉虐邦就是基於這樣的理由而成立,以便回應這個議題。如今在台灣講SM性公民身分,通常都會提到皮繩愉虐邦做為例子。

皮繩愉虐邦的成立有一個很重要的成分,那就是公開現身。這個公開現身是從私領域到公領域,也比較強調身體性的展演,不侷限於特定性別;嚴肅的說,就是酷兒式的展示,因為在皮繩愉虐邦裡面有各種身分,異性戀雙性戀同性戀跨性別,什麼都有,所以比較不會侷限於特定的性別。皮繩愉虐邦這樣一路走來,從2001年到2002年草創,2004年正式成立,到現在已經2012年了,世界還沒有末日,可是皮繩愉虐邦面對的社會問題、社會如何看待色情文化和性虐待文化,其實還是十年如一日。以下我就根據自己的感想,歸納出幾點目前主流社會或是國家機器如何執行對於色情文化的機制化操作,包括其中透露的一些偏見。

首先就是大法官第617號解釋文解釋「猥褻」的內涵。其中明文規定所謂性虐待是一種絕對不能公開的猥褻,就算採取「未成年不能接觸」的年齡保護措施,基本上性虐待就是不能公開,但是有一個但書──除非你具有教育、醫學、藝術等價值,這個但書非常重要,我們也是在這個但書之下才有一些現身空間。和猥褻相關的還有一些不利於色情文化的「妨害風化罪」或是「公然猥褻罪」,當然還有現在各項極端保護兒少的法律,以及非常偏向保守的身體自主權教育,這就是目前台灣國小國中的公民教育裡面所執行的部分。

我認為以上這些法律或政策已經造成了一些現象、問題。第一個就是色情跟藝術的二分,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個可以一刀兩斷的分類,就是如果有藝術就沒有色情,有色情就沒有藝術。這種二分法其實就是一種很粗暴的分類方式,國家和社會已經很粗暴的壟斷了關於色情的解讀意義,直接單方面的說色情就是不好的、產生負面的影響,而忽略了同樣的東西可能有不同的解釋方式。

第二點,雖然日常生活中我們處處可以看到SM或是性虐待的影像和畫面,可是其實它是經過扭曲的或是根本缺席的。比如說SM被變成一種病態化東西,或是一種很娛樂的符碼,比如說很多藝人都喜歡把自己裝扮成很SM的樣子,穿得很SM,然後媒體就報導說某某女星大膽風格SM裝扮,可是就只是穿成那樣子而已。再不然就是「去性化」,就是極端報導這些東西,但這些報導事實上是去掉了一些很本質、很核心的性虐待原則,才有辦法再現。
第三個問題就是因為我們長期教育兒少或是成年人對於身體要有羞恥感,對身體的自主權則是非常被動與負面的。你只有消極的性自主權,也就是說,你只能保護自己的性,而不是去積極實踐。要是你說「我未成年可是我積極實踐我的性」,他們就認為你是受害者。
所以,總結來講,到後來會變成繼續去鞏固以女性和兒少人權至上而造的一種異性戀婚姻家庭的社會關係。影響的是包括性虐待、同性戀、異性戀、跨性別戀者,全部都會被邊緣化,這就是目前的主要現象。

說了那麼多。現在就請比較具有實務經驗的小林來為我們分享他的看法。

小林|

卡魯剛剛說過,我們皮繩愉虐邦在2004年成立,當時的重要契機就是國內的「虐犬」案件,我印象中它使得SM這兩個字母第一次被放到主流媒體上,現在其實每天都看得到了,可是當時是第一次,我覺得好奇怪這種地下辭彙也出現在報紙標題上了。很不幸那是一個意外社會事件,所以出來的是蠻糟糕的呈現,於是我們有些人就開始去報紙上面投書。我們覺得其實整個大環境已經算是成熟到一個程度了,私底下有很多人在玩SM,我們有自己的情色BBS,當時Yahoo也有很多人成立自己的家族來討論事情。當時大家在玩的時候,其實就會想要建立一些圈內的秩序出來,所以開始有人去找國外的文章,看國外的人怎麼玩的,開始談圈子裡面我們大概可以分出幾種身分,什麼是top,什麼是bottom等等,各自該遵循什麼樣的規矩跟倫理,然後大家各自把這些東西介紹進來。當時似乎可以說出BDSM是什麼意思,就算是有學問了,這表示這是一個慢慢形成的社群,然後當社群碰到比如說像虐犬那樣的社會事件時,我們就希望能有一個管道可以去向社會大眾說出我們想說的話。另外,我們覺得雖然很多人在玩,但是他們的身分還沒有建立出來,大家還在摸索著,這些人的能量其實是應該要統合起來運用,來做一些事情。那時候我們受到甯應斌老師的鼓勵,說可以出來成立一個團體,所以差不多在2004年中間的時候,我們決定做一個團體出來,在那一年的年底參加同志遊行。這就是成立的狀況。

我們剛成立的時候仍然遵循著我們學到的酷兒路線,所以對於年齡的部分我們希望保持模糊的立場。那年同志遊行的時候我們請朋友來幫忙,幫忙完之後有一位朋友說,他在路上發傳單的時候覺得有一個責任感,就是我們團體的傳單不可以發給看起來年齡還小、未滿18歲的人。他看起來是蠻得意的在說這件事情,後來我們就有些討論,這樣是對的嗎?我們需要這樣的立場嗎?還是說我們要回歸到我們的起點?我們之中很多人從小就知道自己喜歡SM,從小就有這樣的幻想,然後一直在中間掙扎了很久很久,找不到自己的身分,後來好不容易認識同樣的人就覺得很安慰,我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我們團體在這方面也曾經討論過,但是沒有什麼結果,後來這幾年其實態勢已經完全不一樣了,現在談到性、談到色情,其實緊扣的都是「年齡」這個關卡,都是說色情要被打壓,因為保護兒少。另外在網路上,以前有很多Yahoo家族之類的,後來一個一個都被關掉,其實這樣的空間確實是愈來越少了,越來越難生存下去。

我們剛成立的時候算是有一段跟大眾媒體還好的蜜月期。我們在2005年4月辦了一個表演,從日本請了一位我的老師來台灣表演繩縛,當時的媒體報導其實都還算蠻友善的,雖然已經有人在問那是藝術還是色情啊。我後來去看這篇報導,當時他們常常很想問表演的model,你被綁起來是什麼感覺啊?綁起來的時候會不會high啊等等。這些問題到現在也都還一直在問,其實這八年下來沒有什麼進步,反而越來越糟糕。

當時之所以還好,一部分是因為我們當時辦表演,自己也是非常的害怕,害怕給人家的定位會是怎麼樣,所以辦表演的時候是跟一個劇團合作,在現在的白水藝文空間,迪化街附近的一個場地,算是那個劇團辦的一個藝文活動。我們還找了很多作家、漫畫家來幫我們,發貴賓票請他們幫我們站台,也就是一個抓人質的做法,如果說我們被爆出來,就可以說這些社會名人也都在這兒啊。後來2007年7月,有一次我們被一個朋友請去一間PUB表演,也是售票的,結果有一個在《蘋果日報》工作的記者就去拍了下來,回去跟他老闆說,這件事情就上報了,然後就變成說是夜店出奇招吸引顧客等等。那家店在下禮拜三我們表演的時候就被臨檢,然後被罰款,PUB的老闆非常不開心,想說我們隔壁大樓上面是脫衣陪酒的店,他們那邊沒有什麼事情,然後我們這邊什麼點都沒有露,卻是這樣子的待遇。這個時候就看到,其實我們做的表演是一樣的東西,差別就是要看這篇報導怎麼寫,被寫成什麼樣的東西。那算是我第一次遭到這種待遇。

之後2011年,我們已經變成一個劇團,比較常在做表演。在台北表演喜劇的一個歷史蠻悠久的場地Comedy Club找我們去演,叫彩虹喜劇節,我們要把繩縛演成喜劇,這是蠻大的挑戰。第一天晚上還是第二天晚上就看到有行跡蠻可疑的人拿著照相機在偷拍,後來我們知道來偷拍通常是兩個人一組,當一個人快被發現的時候他就會把他的記憶卡pass給另外一個人,然後跟你說,我的照相機沒東西啊。結果後來我們這個事情又被做成一個報導,就是說「公寓暗藏春色」之類的,也造成Comedy Club以後變成一個固定被臨檢的地點,害我們也覺得很對不起。其實那個地方只是一個表演場地,媒體為了要弄成一個可以被這樣報導的東西,就說那是在公寓裡面,離學校不過幾百公尺的距離,然後在街上訪問人群,問售票可不可以,路人說這樣不太好吧!然後就這樣做成一篇報導,之後我們去做表演就常被一直問,到底是色情還是藝術?這種問題被問得很煩。

好,我覺得差不多了,先說到這裡吧!

卡魯|

好,謝謝小林的經驗分享,小林應該被偷拍過很多次吧!(眾笑)下面我們請南西來講講她的經驗。

南西|

好,我想要先帶大家看一段我們的表演,然後再講可能會比較不那麼生硬。剛才背景螢幕上面播出的表演是我跟小林今年5月做的「夜色繩艷」表演,現在這一段是從日本回來的台灣女王舞真夜所表演的,主題叫做「街頭交易」,內容就是有一個女王在路邊擺攤,然後有一個小公主路過,跟她買了東西,小公主付了錢之後,女王就要把東西賣給他,女王就會在她身上做一些服務。她們的表演其實算是5月「夜色繩艷」裡面比較Hardcore一點的表演,因為有很多真槍實彈的內容,包括用吹箭射屁股之類,使用的音樂是日本流行的椎名林檎,算是比較另類搖滾的流行音樂。雖然我們已經設為限制級的表演了,可是我們還是不太敢露點,並不是因為演員會害羞而不敢露點,而是因為演出的場地、那個店家希望我們不要露點,因為他害怕惹禍上身,就是像之前講的,說被偷拍或者有一些負面的報導或者是有公家的人來查這件事情,店家也擔心才剛開業一年就從此被列為臨檢名單,那就混不下去了。所以他們就問我們,你們會露點嗎?我說我們想露點,然後店長就很可憐的說,不要露,好不好?我說,好啦,那頂多是貼胸貼好了。然後他就說好啦,貼胸貼啦,謝謝謝謝,店長就很可憐的樣子。所以我們這一次的極限就是穿丁字褲、貼胸貼。已經變成限制級了,露點還是受到限制。

其實我有點不知道露點哪裡錯了。為什麼男生可以露兩點,女生就不能露兩點?你們不覺得很奇怪嗎?如果因為女生的胸部跟男生的長得不一樣,所以女生不可以露,那應該是不可以露乳房而不是不可以露乳頭,因為男女的乳頭其實長得一樣啊!(眾笑)如果說是因為男女的差異,那應該讓點被露出來,而乳房要遮起來。可是現在有點非明文規定的法律,說女生不可以露出乳頭,我就不知道為什麼。如果今天我包得很緊,只露出乳頭,那我就犯法了嗎?這是一個很奇怪的事情。我們那時候就是很想露點但不能露點,其實很多事情我們都想做,觀眾也想看,可是就變成不能公開做,也不能公開給別人看。

剛才卡魯有講到,大法官對於「猥褻」的定義有個但書,就是說SM性虐待是不可以出現的,但是如果說是有藝術或是教育的價值還是可以出現。我最近發現,就像之前中央大學何春蕤老師的動物戀網頁事件,因為是跟學術有關但還是會有一些爭議,但是表演應該可以被定義為藝術,可是其實表演跟表演藝術的定義又是不一樣的,如果這個表演不具有藝術價值,還是可以被說成不是藝術上的使用。就像之前社會新聞裡報導,有一對情侶還是夫妻說他們有很強的性技巧,就想辦一個教學課程,大家可以付費來上課,由他們現場做給大家看,結果這對夫妻也是被抓了。可是這不是教育嗎?這明明就有教育意涵啊?為什麼不行?而且被抓以後他們並沒有被罰款或罰鍰,而是檢察官要求他們捐一萬塊給國庫做為反省,這就完全變成是道德的力量在管制他們,沒有定罪但是要捐款國庫。從這個例子就看到,即使「身體力行的教育」也不可以。

好,我們再看另外一段影片。螢幕上這個是一本鞭,是我覺得算是很痛的鞭子,然後這個就是傳說中的吹箭,我們是在那種類似軍用品、打獵用品店買的。我們說要真的針,老闆就說你們要幹嘛?我們就說,喔我們要去山上獵山豬。表演的時候演員有射爆一個氣球以示那個針是真的。然後那個小公主被女王射屁股,其實那個被射屁股的演員有跟我說,她的困擾其實不是說被射很痛,而是她覺得不夠痛,那要怎麼樣演出那個很痛的效果來?所以其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嚴重,好像很可怕,但其實沒有。因為那是一個針狀的東西,其實被針扎到也不是一個非常嚴重的開放式傷口,就只是一個小小的洞,面積非常小,就像大家看中醫的時候那個針灸,我們用的針其實是比那個還要細一點點的,當然,痛還是會有點痛啦,但是沒那麼痛。

小林有講到我們在Comedy Club被偷拍,當時我們其實是包得非常緊的,我們男女都是穿和服,頂多就是像這樣子把和服拉開來露一點點前胸,這是我們露的極限了,要不然就是背部,連屁股什麼都沒有露出來。男女都穿和服,還戴面具,幾乎是密不通風的,那到底《壹週刊》有什麼好寫的?(*註四*)結果是因為我們有穿刺,就是用針穿刺的畫面,就被寫說公寓藏春色、抓乳猛刺之類的。其實原先因為是彩虹喜劇節,想要做一個跟同志有關的喜劇,我們就在想,那要小林綁男的,還是小林要扮成女的?(眾笑)就不知道要怎麼樣做。重點是我們基本上包得密不透風,只露出一點點前胸,我覺得夏天隨便一個女生在公車上穿的都比這個清涼一百萬倍吧,竟然這樣子也可以寫新聞,我真的不太懂。然後穿刺用的那個針,如果大家對醫療用品比較有概念的話,就知道針的號碼越大就越細,一號是最粗的針,以此類推,到27號28號應該是細的極限了,我們用的針大概是25、26,所以就是非常非常的細,比繡花針或者縫衣服的那種普通針還要再細,其實這到底有什麼好爆料的呢?我真的不太懂。

卡魯|

穿刺身體這種東西在民間的廟會上,一些乩童也會用鯊魚劍刺他們自己的身體,血液四濺,那你覺得為什麼他們不會成為被獵奇的對象?

南西|

我覺得那是因為乩童是一個傳統,可能百年前就有這個行為了,但是我們在公寓裡地下室所開的一家店裡面,用羽毛貼在醫療用針上刺奶,好像就是比較沒有人看過,而且現在性別的形象比較重,因為是女人被刺奶,然後乩童大部分都是男的啦,今天如果有一個女乩童刺自己的奶也會被阻止,說你不行這樣啦,你是女人耶。大家可以看到影片裡,我們連腿都是穿著白色的絲襪,就是非常的不暴露,而且這是一個繩縛秀,就是要展現綁人的技巧,當然我們有加入一些劇情啦,就是說有一個狐仙想要偷吃稻荷壽司,然後女巫就阻止他,然後女巫就被綁起來了,其實是一個蠻沒有劇情的劇情(眾笑)。我們也曾經遇過公部門的質疑,就是說你們這個到底是什麼,我們解釋很多,也給他們看影片,說明繩縛的技巧是怎樣怎樣,但是最後他們也只是問一個問題,就是說,所以戲劇在哪裡啊?舞蹈在哪裡啊?我們就很傻眼,就說這個這麼美,你怎麼不覺得它是一個藝術?我們不只面對到這是色情還是藝術的問題,而且還包括了你們這到底是什麼藝術的問題。我就說,所以我們不能被定義為戲劇或舞蹈的表演嗎?那我們要報名雜技這個項目嗎?(眾笑)文化局的人就說,也不是這個問題啦,我想你們登記舞蹈還是雜技應該都是一樣的意思啦!對他們而言,只是要叫我們去問這樣子到底算不算表演藝術。這個繩縛表演我們用了台語歌「追追追」,這對小林算是一個很新的嘗試,因為以前在日本沒有人用台語的流行歌來綁,小林比較熟悉的音樂形式是日本很多繩師用的音樂,有一點點重新編曲的三味弦音樂,像這張是上妻宏光的專輯。

剛才自我介紹的時候大家看到的那段「五月繩豔」表演就是我跟小林的演出。小林被問到我們的繩縛會不會很「台式」,那什麼叫很台式?因為其實日式的繩縛是要被綁得很緊的,model沒有所謂的自主權,但是因為我的專長是戲劇,我以前在學校的主修是戲劇表演,所以我就會想要做比較有劇情的東西,所以我們的表演就是有劇本,然後有現場的DJ。而且我們的綑綁方式也跟日系有差,像剛才穿和服綁的那一段,會把手綁在背後,全身像肉粽一樣的綁,雖然我們這樣也很像肉粽,但就是不同的肉粽啦(眾笑)。還有不同的一點是,我們的手腳四肢是被分開綑綁的,不像日式全部很緊的緊縮在一起的。有人說這樣是不是很「台」啊,後來我發現,我們現在皮繩愉虐邦這個劇團創造這所謂的台式表演,其實並不是手腳有沒有綁得很緊這件事,這並不是台灣繩縛的最大特色;台灣繩縛最大的特色其實是「跟藝文活動結合」(眾笑),而且還要寫劇本,這才是我們台灣繩縛最大的特色。像剛才那個吹箭的女王去年在日本結婚,我去參加她的婚禮,在日本待了一陣子幫她忙,她也帶我去看了一些日本的表演,實際參與到一些繩縛的活動,然後我注意到,真的是沒有人在管是不是什麼藝文活動的啦。我看過最藝術的一組SM表演是佛朗明哥加人體懸吊,真的有吉他師傅現場演奏佛朗明哥,旁邊就有人的肉正被鉤子勾起來,但是就算這麼藝術的東西也不會把它歸類為一個藝文創作,它就是在SM Bar裡面媽媽桑的嗜好而已,這跟台灣的呈現方式真的差很多。

去年台北藝穗節以「皮繩愉虐邦劇團」的名義開始出戲,藝穗節是台北市政府主辦,由台北市文化局跟台北市文化基金會這兩個單位承辦,其實在做事的就是文化基金會。他們最常問到的也是最害怕的,就是我們有沒有露點這件事情,到最後變成就算沒有露點,但因為我們去年租了一個場地叫南海藝廊,是以前的國北師、現在改名叫教育大學的展覽空間場地,因為這個歷史原因,教育大學對於有人要在這邊進行SM互動式的演出,感到非常的不安。我們的活動是在下午先演戲,就是表演show,然後晚上是互動,就是觀眾可以留下來成為我們的男女主角,觀眾可能要填問卷說他想來玩什麼項目,然後我們有專業的攝影師幫你拍下來,還會把照片送給你。當時教育大學那邊就非常的擔心,說你們不可以在外面路人看得到的地方拍這種照片。我就說,喔可是我們很想在院子裡邊拍訓練「人形犬」的照片。他們說不可以,然後就變得很強硬,幾乎就是說,你們要這樣子,就不借你們場地了。後來我就讓藝穗節的主辦人瞭解這件事情,他們也很驚訝,教育大學不是很推崇那種新奇的藝術活動嗎?可是,對不起,扯上性虐待就是不行。謝謝。

卡魯|

謝謝南西的經驗分享。其實從南西的經驗可以看到,台灣社會裡這種色情跟藝術的分法,其實造成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皮繩愉虐邦多年前曾經在當代藝術館做過一個聯合展覽,也是跟SM有關係,叫做「小.碎.花.不─亂變新世代」。當代藝術館是一個很正式的藝文空間,在那個空間裡做的比較是靜態的展示。可是當我們把展示的東西擺出來了之後,主辦單位提出一個很有趣的質疑,他們覺得展示品太過直接,不夠tricky,會對觀眾造成不良的觀感,而且展覽不夠藝術。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們在公共空間這種正式的藝文空間裡展示性虐待或是一些繩縛表演的時候,主辦單位反而會說這樣子太直接了,不夠tricky,沒有一些比較模糊的東西做轉換?這個問題到底是什麼?露點到底是不是一個問題?可是當皮繩愉虐邦在比較非正式的公共空間裡做出一些例如穿刺或者比較hard core的一些表演時,又被媒體再現是一種病態化或是犯罪的東西。所以說既存公共空間的色情跟藝術的二分法,確實對台灣的一些性異議團體造成了不良的限制,導致一個現象:是藝術又不夠藝術,說是色情又不夠色情。所以說,這種二分法到底有什麼好處呢?這個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註一*
皮繩愉虐邦成立初期在發展論述時,除了強調技術與安全,為了改變性虐待文化長期以來直接予以大眾的刻板形象(違反個人自主的性暴力),遂將西方世界的BDSM文化移植到台灣本地的SM性政治脈絡中。BD代表Bondage/Discipline,意指性的奴役與管束。Dom/sub關係(Domination and Submission)即是不涉及殘酷肉體凌虐的典型「支配/臣服」關係,俗稱主人與奴隸的角色扮演。這種性身分關係後來在台灣SM社群中被廣泛採用,由於相對減低可能傷害身體的風險,屬於低技術門檻的SM實踐項目,也意味「去性化」的身分關係較容易被一般世俗社會接納。然而這只是社會運動的命名策略,實際的差異內涵應回到實踐者的個人生命經驗。

*註二*
英文口語的「香草式性愛」(Vanilla Sex),意指「例行公式的性愛」,通常是說只玩基本的那幾招做愛方式,沒有什麼花樣,就像到餐廳點香草冰淇淋一樣稀鬆平常。

*註三*
與談人介紹中的*神秘來賓*。

*註四*
關於《壹週刊》惡意扭曲皮繩活動的報導始末,可參考皮繩愉虐邦官網的公開聲明:1.拒絕偷拍!還我「猥褻」的權力!──針對壹週刊偷拍事件之聲明稿;2.皮繩愉虐邦 敬覆 壹週刊 之公開信:沒有不堪入目的文化,只有不堪入目的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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